万充宗[3]传喻,以高旦中志铭中有两语,欲弟易之,稍就圆融[4]。其一谓“旦中之医行世,未必纯以其术”;其一谓“身名就剥”之句。弟文不足传世,亦何难迁就其说。但念杲堂、介眉方以古文起淛河[5],芟除黄茅白苇[6]之习,此等处未尝熟讲,将来为名文之累不少,故略言之,盖不因鄙文也。
夫铭者,史之类也。史有褒贬,铭则应其子孙之请,不主褒贬。而其人行应铭,法则铭之;其人行不应铭,法则不铭;是亦褒贬寓于其间。后世不能概拒所请,铭法既亡,犹幸一二大人先生一掌以堙江河之下,言有裁量,毁誉不淆。如昌黎铭王适,盲其谩妇翁[7];铭李虚中、卫之玄、李于,言其烧丹致死[8];虽其善若柳子厚,亦言其少年勇于为人,不自贵重[9]。岂不欲为之讳哉?以为不若是,则其人之生平不见也。其人之生平不见,则吾之所铭者,亦不知谁何氏也,将焉用之?
大凡古文传世,主于载道,而不在区区之工拙。故贤子孙之欲不死其亲者,一则曰宜得直而不华者,铭传于后;再则曰,某言可信,以铭属之。苟欲诬其亲而已,又何取“直”与“信”哉!亦以诬则不可传,传亦非其亲矣,是皆不可为道[10]。
今夫旦中之医,弟与晦木[11]标榜[12]而起,贵邑中不乏之肩背相望[13],第旦中多一番议论缘饰耳。若曰其术足以盖世而跻之和、扁[14],不应贵邑中扰扰多和、扁也。曩者,旦中亦曾以高下见质,弟应之曰:“以秀才等第之,君差可三等。”旦中欲稍轩之[15],弟未之许也。生前之论如此,死后而忽更之,不特欺世人,且欺旦中矣。说者必欲高抬其术,非为旦中也,学旦中之医,旦中死,起而代之。下且中之品,则代者之品亦与之俱下,故不得不争其鬻术之媒,是利旦中之死也。弟焉得膏唇贩舌[16],媚死及生,周施其刻薄之心乎?且铭中之意,不欲置旦中于医人之列,其待之贵重,亦已至矣。如说者之言,乃所以薄待旦中也。
至于“身名就剥”之言,更之尤不可解。古人立德、立功、立言三者[17],旦中有一于是乎?自有宇宙,不少贤达圣士,当时为人宗物望所归者[18],高岸深谷[19],忽然湮灭。是身后之名,生前著闻者尚不可必,况欲以一艺见长而未得者乎?弟即全无心肝[20],谓旦中德如曾、史[21],功如禹、稷[22],言如迁、固[23],有肯信之者乎?是于旦中无秋毫[24]之益也。惟是旦中生平之志,不安于九品之下中[25],故铭言“日短心长,身名就剥”,所以哀之者至矣。不观欧公之铭张尧夫[26]乎:“其有莫施,其为不伐,充而不光,遂以昧灭,后孰知也!”尧夫为欧公好友,哀之至故言之切也。
今日古文一道,几于坠地,所幸淛河以东二三君子,得其正路而由之,岂宜复徇流俗,依违[27]其说。弟欲杲堂、介眉,是是非非,一以古人为法,宁不喜于今人,毋贻议于后人[28]耳。若鄙文不满高氏子弟之意,则如范家神刻,其子擅自增损[29],尹氏铭文,其家别为墓表[30],在欧公且不免,而况于弟乎?此不足道也。
注释:
[1]李杲堂:李文胤(1622—1680),字邺嗣,以字行,别号杲(gǎo稿)堂,鄞县(今浙江省鄞县)人。明崇祯十年诸生。年未二十,以诗名浙东。中年以后,古文亦有特色,为黄宗羲所称许。曾仿元遗山《中州集》例,编《甬上耆旧诗》.[2]陈介眉:陈锡嘏(1634—1687),字介眉,号怡庭,鄞县人。康熙十五年(1676)进士,官至翰林院编修。曾纂《皇舆表》、《鉴古辑览》二书。[3]万充宗:万斯大(1633—1683),字充宗,鄞县人。与弟万斯同齐名。为清初经学家,尤精《春秋》、《三礼》,著有《学春秋随笔》十卷,《周官辨非》二卷,《仪礼商》三卷,《礼记偶笺》三卷等。[4]稍就圆融:稍微说得委婉一点。[5]淛河:即浙江的古称。淛:“浙”的异体字。[6]黄茅白苇:比喻文苑一片荒芜,文章千篇一律,毫无生气。[7]“昌黎铭王适”二句:韩愈集中有《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》一首。王君,即王适(771—814),好读书,怀奇负气,自称“天下奇男子王适”。思娶处士侯高女,即谩谓媒妪曰:“吾明经及第,且选即官人,侯翁女幸嫁,若能令翁许我,请进百金为妪谢。”王适“明经及第”之语,实欺谩之词。
黄宗羲(1610—1695),明清之际的思想家、史学家、文学家。字太冲,号南雷,学者称梨洲先生。浙江余姚县人。在明末,曾领导复社成员坚持反宦官权贵的斗争,几遭杀害。清兵南下,组织“世忠营”,进行武装抵抗,被明鲁王任为左副都御史。明亡,隐居故乡,著书立说,屡征不出。对天文、算术、乐律、经史百家以及释道之书,无不研究。著书十余种,而《明夷待访录》、《宋元学案》、《明儒学案》、《南雷文定》等最著名。《学案》二书,开中国学术史的先声。文学方面,不满明七子摹拟剽窃之风,强调诗文必须反映现实,表达真情实感,主张“芟除黄茅白苇之习”。
黄宗羲生活在明末清初民族矛盾极为尖锐的时代,他的大节凛然,一直受到人们的推崇。在这封论及铭志性质的信中,也坚持了“不虚美,不溢恶”的史学原则,拒绝“稍就圆融”,“媚死及生”的无理要求。这种实事求是的写作美德,是值得我们学习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