甫晨起[6],即科头[7]。拂案上尘,注水砚中,研墨及丹铅[8],饱饮笔以俟。随意抽书一㠸[9],据坐批阅之。顷至会心处,则朱墨淋漓清渍纸上[10],字大半为之隐。有时或歌或叹,或哭或泣,或怒骂,或闷欲绝,或大叫称快,或咄咄诧异[11],或卧而思、起而狂走。家人瞷见者悉骇愕[12],罔测所指[13]。乃窃相议,俟稍定,始散去。
婢子送酒茗来,都不省取。或误触之,倾湿书册,辄怒而加责,后乃不复持至。逾时或犹未食,无敢前请者,惟内子时映帘窥余[14]。得间始进[15],曰:“日午矣,可以饭乎?”余应诺。内子出,复忘之矣,羹炙皆寒[16],更温以俟者数四。及就食,仍挟一册与俱,且啖且阅[17]。羹炙虽寒,或且味变,亦不觉也。至或误以双箸乱点所阅书[18],良久,始悟非笔,而内子及婢辈,罔不窃笑者。
夜坐,漏常午[19],顾僮侍,无人在侧,俄而鼾震左右[20],起视之,皆烂漫睡地上矣[21]。客或访余者,刺已入[22],值余方校书,不遽见[23]。客伺久,辄大怒诟[24],或索取原刺,余亦不知也。盖余性既严急。家中人启事不以时[25],即叱出, 而事之紧缓不更问,以故仓卒不得白[26]。而家中盐米诸琐务,皆内子主之,颇有序,余以是无所顾虑,而嗜益僻。
他日忽自悔[27],谋立誓戒之,商于内子。内子笑曰:“君无效刘伶断炊法[28],只赚余酒脯[29],补五脏劳耶?吾亦惟坐视君沈湎耳,不能赞成君谋。”余惝然久之[30]。因思余于书,洵不异伶于酒[31],正恐旋誓且旋畔[32];且为文字饮,不犹愈于红裙耶[33]!遂笑应之曰:“如卿言[34],亦复佳。但为李白妇[35]、太常妻不易耳[36]!”乃不复立戒,而采其语意以名吾斋,曰“醉书”。
注释:
[1]泊如:淡泊无欲望。[2]几:案,小桌。[3]茗:茶。[4]竹床:此指坐榻,即竹椅。
说明:郑日奎(1631?—1673),字次公,号静庵,江西贵溪人。清初文学家、文论家。顺治十六年进士,授礼部主事,曾与王士祯同为四川乡式主考官,未几,病卒。其文质朴刚劲,文论讲求实用,但也主张翻空作奇的技巧。有《郑静庵诗文集》。
刘伶醉于酒,作者却醉于书,通篇极力渲染一个“醉”字,把书斋主人陶醉于书的痴态、狂态、废寝忘食乃至忘乎所以的情状刻划得惟妙惟肖。所记都是真情实事,看似信手拈来,却能一丝不乱,笔到意到神到,其事令人忍俊不禁,其人也令人喜爱,迂态可掬。